作者:華勒斯坦
日期:2011/11/09
世界正經歷一個動盪時期,未來非常不確定。要瞭解危機的起源,我相信借用我工作半個世紀發展出來的世界體系框架,回顧過去,會有所裨益。
20世紀中葉占主導地位的世界體系相當平衡,以“溫和自由主義”為領導,美國擁有無可置疑的霸權地位,但它已經開始失去平衡,正如所有體系倒塌前的狀態,被各種爭奪勢力所撕裂。要瞭解更深的根源,我們得把目光投向更早的時期。
剛剛出版的第四卷《現代世界體系:1789~1914,溫和自由主義凱旋》提供了歷史背景。它涵蓋漫長的19世紀,大多數學者認為這一時期是被英國工業革命和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所定義的。我不同意。第三卷已經指出,世界體系中生產的機械化程度不斷提高,這一持續的週期性發展自15世紀末就開始了,所謂的英國工業革命不過是其中耀眼的一幕。我還認為法國不大可能發生了資產階級革命,因為法國成為資本主義世界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已有三個世紀了。
那麼,19世紀發生了什麼?第四卷的副標題勾勒出一個不同的故事。在19世紀,自由主義作為一種意識形態相當有影響力,這是老生常談。我論點的要點著落在形容詞“溫和”上,溫和派的右邊是保守主義,左邊是激進主義。當時的自由主義不僅是絕對的溫和派,還主宰了我稱為世界體系的“地理文化”,它確立了社會行為的基本假設,進而演變為法國大革命對整個世界體系的主要影響。溫和自由主義極為成功地讓保守右派和激進左派變為支援自由主義方案的化身。
溫和自由主義在三個關鍵點上贏得了勝利。
首先,它讓自由主義政府在兩個主要國家紮根,這兩個國家是新的霸權大國大不列顛及其小夥伴法國。自由主義狀態不是它自稱的守夜人狀態。恰恰相反!不僅溫和派的自由主義,還有它的兩個化身開明保守主義和務實激進主義,說的都是反對國家權力,但他們都致力於擴大國家權力。
第二個重要方面是“公民”。地理文化宣揚主權在民的合法性。但事實上,所有的權力都被行使真正人民主權的前景所嚇倒。要限制其影響力,掌權者把公民分為兩類:“積極”公民和“消極”公民。前者可以參與決策。後者包括無財產者、婦女、“少數民族”,他們擁有自然權利和公民權利,但被認為無法行使政治權利。在整個19世紀和20世紀,“消極”公民不斷爭取政治權利。這是一個困難的,從未完成的過程,而溫和自由主義者盡其所能放慢其速度。
第三個支柱是創造了社會科學,以此作為理解現實世界的方法,從而更好地將它控制在溫和自由派的利益下。大學的轉型,知識分割成“兩種文化”,數量有限的“學科”的誕生,都是這一進程的一部分。
這種回顧19世紀的模式對我們當今具有重大意義,體現在四個主要趨勢上。
首先,1968年的世界革命結束了溫和自由主義在地理文化中不容置疑的主導地位。在後1968時期,無論是保守主義和激進主義都解放了,不再是溫和自由主義的傀儡,恢復了獨立性。這從密爾頓.傅利曼及其同事的顯著轉變上可見一斑:在20世紀50年代和60年代他們還處於被嘲笑的邊緣,但到了80年代,他們建立新的經濟學家集團。
“一切土崩瓦解,中心無法維持,”葉芝在1919年就預見到這一點。但在一個比以往更為多元化的世界體系中,溫和自由主義的主導地位是主要的穩定因素。
其次,從1945~1970年左右,機械化生產的週期增長在世界經濟中達到了巔峰。這導致了世界體系中農村地區和人口的顯著減少。它還增強了世界生態系統的彈性。而且,由於經濟擴張,大眾要求在教育、健康和壽保方面增加開支即所謂的福利國家。這在當時是相當昂貴的,但還能夠負擔。
1970年左右,世界經濟的必然衰退開始,體系就感到基本資源超負荷的影響政府資源幾乎普遍吃緊,政府、企業和家庭勞動力負債累累。其結果是資本家越來越難以實現高層次的資本積累,而這是整個體系存在的理由。
第三,當美國終於實現了在世界體系中的霸權地位,從1945~1970年左右,它也發現公民要求太多,大大超過了英國和荷蘭共和國等前輩當年所面對的要求。20世紀70年代後,分析家開始談論“越南綜合症”,這是一個持續的,不斷增長的對美國的約束。新保守主義者試圖通過布希的單邊強勢軍事主義來重新取得美國的霸權地位,但行動效果適得其反,將原來的逐漸衰退變成了急劇衰退。蘇聯解體後,美國似乎不可一世的力量好像已消失,如今不僅是不友好的大國,連美國最親密的盟友也似乎公然無視它的意見,或至少不再像以前那樣自動給予美國信任。
只要考慮世界體系分析的另一個前提,就是所有的體系,不論是物理、生理還是社會的,都是有生命力的,我們就可以理解這三種挑戰綜合到一起,給整個體系的功能帶來的影響。它們從無到有,依據某種法則而運行,最終運轉過頭,失去平衡,進入結構危機。
1968/1970之後,光彩奪目、運轉平衡的長長的19世紀世界體系開始出現分叉。我們今天生活在一個混亂的世界體系,而我們都在為把世界推向另一個我們更喜歡的世界體系而奮鬥。現今股市和主要貨幣的匯率幾乎每天都在上演著的劇烈波動,全球權力地緣政治立場的快速變化,實際上已經讓各國的決策喪失作用,巨型企業、銀行、個人消費者,所有人都面臨即便是短期穩定也不可得的局面。
無疑這種混亂的局面有一天會走向終點,新的相對穩定的世界秩序會出現。然而我們無法預測新出現的體系,只能肯定一點,就是它與現今的體系不同,可能更好,但也可能更壞。
只有明白19世紀世界體系曾經發生過什麼,我們才能明白正在發生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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