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瞭望新聞週刊
日期:2011/10/31
本刊記者眼前的喬莫．桑德拉姆，高高的個子，睿智而沉靜，與其說是一位聯合國的高級官員，不如說更像一位學者。
喬莫．桑德拉姆著述甚豐，曾在耶魯大學、哈佛大學、馬來西亞大學等高校任教，是世界經濟發展研究領域中的著名學者，也是國際發展經濟學協會（IDEAs）的創始人和主席。
現任聯合國助理秘書長的喬莫．桑德拉姆曾多次來京，這次是應國務院扶貧辦、聯合國駐華系統邀請來華參加“2011年減貧與發展高層論壇”等國際學術交流會議。記者對喬莫說，想請他回答幾個中國讀者非常關切的問題，他做了一個非常愉快的表情，說：完全可以。
“如果你把發展中國家和發達國家之間的經濟狀況比喻成小個子和大個子的較量的話，那未免太輕描淡寫了”
《瞭望》：全球化背景下，發展中國家會遇到什麼樣的挑戰？有什麼樣的經驗教訓？
桑德拉姆：發展中國家的情況各自不同，所以很難用簡單的幾句話闡述清楚。有共性的問題就是，WTO規定成員市場完全自由化（貿易關稅和資本），要求解除任何限制，那麼，對於發展中國家來說，形勢就會非常嚴峻。
比如出口問題，我們先不談發展中國家的出口的代價，例如資源的破壞和環境的污染，發展中國家中只有少數國家可以出口製成品，大多數出口的是初級產品。即使這樣，像奈及利亞這樣的農業國家，現在反而進口凍雞，因為其價格競爭不過發達國家，發達國家有農業補貼，但是發展中國家沒有。奈及利亞家禽養殖者也面臨著無法生存（的窘相）。這並非非洲特有的現象，像印度、巴西、阿根廷這樣的農業大國，都在進口農產品。
出口礦產品呢？出口匯率正在上升，發展中國家正在失去市場。實際上，在一些發展中國家，政府的作用正在減少，政府成了企業的工具，有些部長首先考慮的是能否成為商業週刊的封面人物。
現在的資料表明，非洲的國民總產值中，工業的比重已經下降；不同的是，外資在非洲的投資正在增加，相當一部分是投到農業中去，但是這些農業產品並非是出口到發達國家的，而主要是出口到海灣國家。如果你把發展中國家和發達國家之間的經濟狀況比喻成小個子和大個子的較量的話，那未免太輕描淡寫了，實際情況比這還嚴重。
《瞭望》：那麼，你怎樣評價世界金融機構要求發展中國家開放資本專案（非經常性貿易專案）的外匯自由兌換？
桑德拉姆：首先，這種要求不符合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自身的規定，這些規定表明，任何國家都有權利控制自己的匯率。如果發展中國家開放資本專案的外匯自由兌換，除了美國的大公司外，任何一方都不會受益。不要認為會有更多的資金流向發展中國家，“鳥可以飛進也可以飛出”，這些資金最終流向的是美國，這意味著發展中國家把錢借給美國，失掉可以用來發展國內經濟的機會；另外，由於美元的貶值，這些財富會不斷縮水。對於美國國內來說，普通的美國民眾並不能長期真正受益，因為美國本身的利率就很低，可以說，除了美國的大公司之外，任何人都得不到好處。
“從過去30年的經驗來看，我們越來越發現（國有企業）民營化是極其有問題的”
《瞭望》：近30年來，全球性的民營化一直是人們關注的問題，有一種觀點認為：只有實行民營化才能提高國有企業的效益，你對此如何評價？
桑德拉姆：實際上，這種情況正在發生變化，在最近的世界金融和經濟危機中，許多國家的政府和部門通過國有化和再融資的辦法來救助以前的私營企業。
在過去30年裡面，推動全球的民營化運動的主要原因是政治性的，而不是經濟性的。俄羅斯在1990年代初民營化的歷史檔案表明，主要有三個政治性的目標。第一個是要消除共產黨的執政基礎，第二個是為了獲取民眾的政治支援，所以搞大眾（證券）（mass privatization）私有化，要民營化越快越好，目的是防止老百姓看到後果醒悟過來，或者其他力量介入以後，從而對民營化進行抵抗。
從過去30年的經驗來看，我們越來越發現（國有企業）民營化是極其有問題的，首先民營化並沒有他們宣稱帶來的一系列的好處，第二我們能夠看到全球範圍之內都在濫用民營化，第三我們也看到有大量的國有企業其實是非常成功的，比如說像全世界最有效率的鋼鐵企業之一寶鋼，新加坡的國有企業是最有效率的；另外一個就是在這次金融危機爆發以後，我們看到全球範圍內出現一輪國有化浪潮，主要是挽救那些失敗的要破產的私有企業。
民營化是否有成功的例子呢？有的，但很少。比如說當年柴契爾夫人所進行的32起民營化運作，其中只有一個被廣泛地看作成功，那就是民營化的全國貨運，原因是它涉及“雇員買斷”，員工接手了全國的貨運管理，調整了激勵結構；另外一個是匈牙利3000左右個小型零售商店的民營化也是被看作成功的。但是在英國和匈牙利這兩次成功的民營化，其中所有權並不是關鍵所在，重要的是改善了管理和激勵體制，如果國有企業也進行同樣的改革，就能解決同樣的挑戰。
當然我們也要承認，有許多國有企業也面臨著許多問題，比如說導致其效率相對比較低等問題，但是造成這方面的原因是多樣的：對於許多國有企業來說，上級給他們設定的目標或者是不清晰的，或者是相互衝突的，評價國有企業的業績是否良好的標準，往往也是不太清楚的。
眾所周知，即便是在政府部門之間的協調工作也是很難的，更不用說政府部門和國有企業之間的控制和管理了。有的時候我們可能是存在著過度的監管，有的時候可能監管又不夠，有的國有企業會存在管理方面的問題。除了對國有企業進行重組以外，還可以採取一些其他的措施，但是對於民營化而言，沒有系統性的證據表明民營化能夠改善國有企業的效率。
有人說民營化會有利於大眾，是不是這樣呢？並不必然。有系統的資料表明，自從蘇聯解體實施了大面積的民營化之後，在哈薩克斯坦和俄國的人均預期壽命有著大幅度的下降，我在學術會議上將演示這個資料圖。有意思的是，英國非常著名的《經濟學人》雜誌，用的是每五年一個點的資料線來表現俄羅斯的人均預期壽命的下降情況，那就會顯得和緩得多，如果我們按年度資料來看，人均預期壽命的下降是極其劇烈的。真實情況比他們說的要惡劣得多。
“利潤被民營化了，但是它的損失是被社會化了”
《瞭望》：現在有一種觀點，就是國有企業會造成壟斷，不利於競爭，從而造成消費者受損，你怎麼看這樣的問題？
桑德拉姆：很多人指責說很多國有企業是具有壟斷性的，但是如果把國有壟斷企業改為民營壟斷企業，很明顯民營擁有者會濫用其壟斷地位。我們往往會發現壟斷企業產品的價格會上升，尤其當我們發現有若干個所有者的時候，有效的監管就會變得越來越困難。究竟是誰從民營化當中獲利了？首先我們看政府，政府在民營化之後，它們留在手上的往往是那些不具有盈利性的企業或者職能。私人部門只對那些具有盈利能力的或者是具有盈利潛力的這些企業感興趣，往往我們會發現那些最好的最具有盈利性的企業被民營化了，最後我們會看到一個結果，民營化的部門的盈利能力會比國有部門的表現要好。往往我們發現民營化只是有利於這些國家裡面最富有的那些精英，這種做法會使得政府與大眾之間的矛盾，政府與普通企業之間的矛盾更加尖銳。民營化將會惡化消費者、普通大眾以及它的雇員的利益，即便是說民營化可能能夠改善政府的財政狀況，但是往往它只是暫時的。往往民營化使得利潤變成最優先的企業目標，但是有了利潤，很有可能就會使得社會的福利和社會的利益受到損失。
當民營企業去購買了國有企業以後，它其實是把資金本來是可以用於投資於新的工廠的，反而僅僅是購買現有生產能力。（國有企業）民營化的失敗已經變得越來越明顯了。我們在過去十年裡面看到許多人在鼓吹公共部門應該和私人部門合作，但是很遺憾的是，我們看到的結果是什麼呢？利潤被私有化了，被個別人拿走了，但是它的損失是被社會化了，由社會大眾來承受。我們往往看到雙軌制服務的時候，我們往往會發現那些差一些的服務是提供給公眾了，其實它是對普通老百姓的一種歧視。
很多國有企業被民營化以後，我們很少看到有新的投資，主要的原因就是被民營化的國有企業的所有者他們往往只關注於他們的短期利益。我們前面已經提到過很多國有企業是需要改革的，但是我們也同樣需要看到，很多國有企業之所以被保留起來，是因為那些私人企業不能或者不願意在那個領域去進行投資。同樣我們無論是在東亞還是在北歐這些地區，我們都能發現很多國有企業是被管理得非常好的。往往國有企業的改革要特別注意透明的問題，另外一個是責任的問題，還有一個就是要改善它的激勵機制。絕大部分導致國有企業效率較低的原因，都不需要通過民營化來改善。
對於那些正在前進的國家裡面，政府必須要考慮怎麼樣能夠使得這個國家的經濟更加前進，其中一個重要的選擇可能就是要用國有企業來帶領這個國家的前進，這一點不僅僅對於像美國這樣的國家是正確的，美國有一個階段，國有企業在國內也是起到非常重大的作用，促進國家進步的作用。對於其他發展中國家來說更是如此，所以政府在制定政策的時候，可以更具有戰略性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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