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8月23日

全球化的真相



來源:華爾街日報/CHARLES C. MANN
日期:2011/08/23 07:59

在馬尼拉灣的熱帶港灣﹐兩伙人正在小心翼翼地接洽﹐他們目光冷峻﹐手把著武器。這些人都是常年在世界各處遊走的商人﹐他們來自相隔萬里的地球兩端:西班牙和中國。

西班牙商人手中有大量由印第安和非洲裔奴隸在美洲開採的白銀﹔那些中國人則帶來了上好的絲綢和瓷器﹐其精良的製作工藝在歐洲聞所未聞。這筆在馬尼拉進行的絲綢換白銀的交易發生在1571年的夏天﹐此後它還將繼續下去﹐並延續近250年之久。這一交易為如今被我們稱作“全球化”的進程拉開了序幕。歐亞美三大洲第一次被一根經濟紐帶系在了一起。

這些絲綢在西班牙引起了轟動﹐就像白銀在中國的禮遇一樣。而迎接各自商船返航的人們並不清楚這些商船真正帶來的是什麼。如今我們在談論全球化問題時﹐通常只探討其經濟內涵﹐但實際上﹐這也是個生物學問題。越來越多的研究人員認為﹐這些早期跨洋商船上所承載的最重要的貨物不是絲綢或者白銀﹐而是那些不受人類控制的動物植物﹐其中有不少是些無心的“偷渡客”。縱觀歷史﹐全球化過程中的生物變遷對世界人類和國家命運的影響可能是更為深遠的。

大約兩億五千萬年前﹐地球只有一塊大陸﹐名曰泛大陸。地質運動使得這塊大陸被割裂﹐歐亞大陸和美洲大陸從此永遠分開。隨著時間的推移﹐兩塊大陸上分別衍生出了全然不同的動植物體系。

在哥倫布(Columbus)橫跨大西洋之前﹐只有極少數具備冒險精神的大陸生物曾飛躍海洋﹐在地球的另一端構建家園﹐其中絕大多是昆虫和鳥類。除此之外﹐地球基本上被割裂為各自獨立的生態領域。哥倫布的一個卓著貢獻就在於──按照歷史學家克洛斯比(Alfred W. Crosby)的說法──將泛大陸的裂縫重新縫合起來了。

1492年之後﹐隨著歐洲商船將成千上萬的物種帶到大洋彼岸安家落戶﹐全球的生態系統開始交錯融合。要感謝這種被克洛斯比稱作“哥倫布大交換”(Columbian Exchange)的現象﹐我們如今才能在意大利看到西紅柿、在佛羅里達品到橙子、在瑞士吃到巧克力、在泰國嘗到紅辣椒。

越來越多的學者相信﹐哥倫布遠航引發的生態變遷是奠定當代世界格局的若干重大因素中的一個。歐洲為何能夠崛起?昔日國力最為富足、社會最為文明的中國為何敗落?傳統奴隸制度為何在美洲大行其道?工業革命為何發源於英國?上述問題的答案都與“哥倫布大交換”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從哪兒說起呢?先說說蠕虫吧。確切地說就是蚯蚓──特別是黑蚯蚓和紅蚯蚓──在1492年之前﹐這種生物在北美大陸根本不存在。

在跨過太平洋開始進行絲綢白銀貿易之前很長一段時間里﹐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殖民者們都在穿越大西洋尋找稀有金屬。最終他們從玻利維亞、巴西、哥倫比亞和墨西哥運走了大量黃金和白銀﹐大大增加了歐洲的貨幣供應。在這些返鄉船只上還有其他一些同樣重要的物品:一種來自亞馬遜河流域的植物﹐也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煙草。

令人興奮、使人上癮的煙草﹐引爆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全球性消費時尚。在1607年英國於弗吉尼亞建立其第一塊殖民地之前﹐倫敦已經有了七千多家“煙館”。這些煙館類似於咖啡館﹐為這座城市中隊伍日益壯大的癮君子們提供購買和吸食煙草的場所。為滿足需求﹐英國的商船停靠在弗吉尼亞碼頭﹐裝上成桶卷好的煙葉。這些大桶一般有4英尺高、2英尺半粗﹐每個桶至少有半噸重。為平衡重量﹐船員們會將砂石泥土等壓艙物清出。他們用弗吉尼亞的煙草換掉了英國的泥土。

這些泥土中很可能就藏著黑蚯蚓和紅蚯蚓。幾乎可以確定的是﹐那些殖民者們帶進來的植物的根系中也有。在歐洲人到來之前﹐美國的中西部的北部區域、新英格蘭和加拿大全境都沒有蚯蚓。早在上個冰川期﹐蚯蚓就在這裡絕跡了。

在沒有蚯蚓的林地﹐葉子會堆積在地表﹐喬木和灌木依靠這些落葉提供營養。蚯蚓出現後﹐很快就將那些落葉清理幹淨﹐並將營養以排泄物的形式深藏到地下。彷彿一夜之間﹐植物們發現無法自己獲取營養了﹐它們原本相安無事的淺層根系似乎長錯了地方。野生撒爾沙、野生燕麥、黃精以及大量林下葉層植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賓夕法尼亞莎草這樣的草類物種。糖楓幾乎不再生長﹐口木的幼苗則開始茁壯成長。

現如今﹐蚯蚓隨著農民、花農和垂釣者們四處旅行安家。這些兢兢業業的地下工程師們正重新耕耘著明尼蘇達、艾伯塔和安大略湖區的廣袤土地。生態學家眼中這場龐大、毫無計劃並將歷經多個世紀的實驗還在繼續著﹐沒有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哥倫布航海之前﹐引發瘧疾的寄生虫在歐亞大陸和非洲相當猖獗﹐但在美洲卻不見蹤跡。可能早在哥倫布第二次遠航時﹐瘧疾便隨著船員的身體來到了大洋的這一端。瘧疾常見的併發症──黃熱病──很快也跟隨而至。

十七世紀前﹐在從美國華盛頓特區到巴西、厄瓜多爾這一帶的沿海地區﹐瘧疾和黃熱病肆虐﹐使得這裡成為歐洲移民的危險禁區。許多歐洲移民到達這些地方僅數月就一命嗚呼了。而對於這些疾病﹐大多數西非人體內存在先天或後天獲得的免疫力。

起初﹐美國大農場主們喜歡從歐洲輸入勞力﹐因為歐洲勞工和他們說同樣的語言﹐還瞭解歐洲的農耕方法。而且﹐從歐洲僱傭勞工比從非洲買奴隸要便宜。不過歐洲人身體遠沒有非洲人強健﹐因此雇歐洲勞工這筆投資的風險要高一些。歷史學家柯廷(Philip Curtin)算過一筆賬﹐僅從經濟學角度講﹐哥倫布大交換帶來的疾病使得非洲奴隸的價值高達歐洲勞工的三倍。

哥倫布大交換導致傳統奴隸制度在美洲盛行?這樣說有些欠妥。人性本善﹐且人們在做出決定時會權衡很多因素。不過﹐只要瞭解市場的運行方式﹐就不難理解奴隸制度在經濟上的優越性是如何在美國農場主們做出選擇時發揮作用的。

哥倫布大交換在催生大不列顛聯合王國過程中所發揮的作用則更為直接。1698年﹐野心勃勃的商人佩特森(William Paterson)成功說服富足的蘇格蘭人拿出半數資產用來在巴拿馬建立殖民地﹐希望借此控制這個太平洋和大西洋之間往來貿易的嚥喉要道。按照歷史學家麥克尼爾(J.R. McNeill)在其著作《蚊子帝國》(Mosquito Empires)中的描述﹐瘧疾和黃熱病很快奪去了2,500名殖民者中近九成人的性命。這場災難導致蘇格蘭的財務狀況江河日下。

在那時﹐英格蘭和蘇格蘭雖然共戴一君﹐但各自仍是獨立的王國。此前數十年間﹐較為強大的英格蘭一直在竭力促成兩國的合併。出於對經濟主導權旁落英格蘭的擔心﹐蘇格蘭一直在頑強抵抗。但如今英格蘭承諾一旦兩國合併﹐他們可以對蘇格蘭投資者們在巴拿馬投資中的損失做出補償。正如麥克尼爾所述﹐“由此﹐在巴拿馬熱病的協助下﹐大不列顛聯合王國誕生了。”

即便如此﹐蘇格蘭人恐怕也不會對哥倫布大交換帶來的所有後果充滿怨言。蘇格蘭併入英國時﹐當地居民的日常口糧是一種來自南美的植物塊莖﹐也就是我們今天所熟知的馬鈴薯。

同穀類相比﹐塊莖產量會更高。如果小麥或者稻子的穗子長得很大﹐植株就會倒伏死掉。而塊莖生長在地下﹐不存在這類問題。與種小麥或大麥所收獲的糧食相比﹐十八世紀農民種植馬鈴薯的收成能多出三倍左右。

那時﹐飢餓對歐洲人而言並不陌生。據法國歷史學家布羅代爾(Fernand Braudel)稱﹐法國在十六世紀到十九世紀間曾發生過40次全國性的大飢荒﹐相當於每十年就發生不止一次。英格蘭則更為頻繁。在歐洲這片土地上根本無法實現自給自足。

馬鈴薯的存在讓歐洲的大部分地區──從愛爾蘭到烏克蘭之間橫跨2000英里的區域──的人解決了吃飽肚子的問題。(另一種來自美洲的作物玉米則在意大利和羅馬尼亞扮演了類似的角色。)其結果便是政治穩定、收入增加、人口繁盛。來自秘魯的馬鈴薯成了歐洲崛起的動力。

紅薯在中國也擔任了一個類似的角色。在十六世紀九十年代﹐借助跨越太平洋的白銀貿易﹐紅薯連同玉米一道從南美進入中國。這之後﹐中國的農民們便能夠對山上不生稻米的荒地進行耕作了。在新作物的滋養下﹐大清王朝日益繁盛起來。但這場盛宴很快就變了味道。

由於中國農民之前從未耕耘過山上乾旱的土地﹐他們犯下了初學者的錯誤。耕地侵蝕了土壤﹐導致洪水泛濫﹐民情湧動﹐政權動盪。那些為歐洲強盛立下汗馬功勞的新作物成了撼動中國統治者江山的重要因素。

哥倫布大交換還讓另外一些人付出了代價。哈佛大學昆虫學者威爾遜(Edward O. Wilson)指出﹐1516年當西班牙殖民者將非洲的大蕉引入伊斯帕尼奧拉島時﹐他們還帶去一些大蕉的寄生虫:介殼虫。這類寄生虫從大蕉根部吸食汁液。

威爾遜稱﹐介殼虫在伊斯帕尼奧拉島沒有天敵﹐於是其數量一定會激增﹐這種現象被稱作“生態釋放”。介殼虫的出現應該會讓當地一種名為熱帶火蟻的虫子頗為高興。熱帶火蟻喜歡吃介殼虫甜滋滋的排泄物。因此介殼虫的泛濫很可能會導致火蟻數量的激增。

以上僅是根據事實所做的推斷。但在1518年和1519年間發生的事情證明這不只是推斷。根據一位見證了當年情形的牧師描述﹐在伊斯帕尼奧拉島﹐西班牙人的家裡和種植園內都被“無數只螞蟻”侵入﹐這些螞蟻的叮咬“比那些能蜇傷人的黃蜂還要疼”。不堪其擾的西班牙人不得不離開聖多明各﹐將他們的家拱手讓給這些小虫子。這是當代史上的第一次生態災難。

兩個世紀後﹐一次更為嚴重的生態災難捲土而來。當時歐洲的船只不慎將一種源自秘魯、會導致馬鈴薯晚疫病的細菌帶了進來。這種病菌最初於1845年6月在佛蘭德斯出現﹐8月份被風吹到了巴黎週邊的馬鈴薯種植園。幾週後﹐荷蘭、德國、丹麥和英格蘭的田地均未能倖免。到9月13日﹐愛爾蘭的馬鈴薯也染上了晚疫病。

愛爾蘭比其他任何西方國家都更加依賴馬鈴薯。不到兩年的時間﹐一百多萬人死亡﹐數百萬人逃離家園。愛爾蘭從此一蹶不振。直到今天﹐愛爾蘭的不幸仍昭然在目──它是歐洲、乃至全世界唯一一個在同樣疆域內的人口數量要少於150年前的國家。

哥倫布大交換現今仍在繼續著。原產自巴西的帕拉膠樹如今佔據著東南亞的大片土地。這種樹上產的橡膠作為生產輪胎、皮帶、密封圈和墊片的原料﹐成了維係工業文明的無名英雄。(迄今為止﹐同等質量的人工合成橡膠仍無法投入批量生產。)

橡膠樹能在亞洲安家落戶﹐要歸功於一個名叫維克漢姆(Henry Wickham)的英國人。維克漢姆於1876年將七萬顆橡膠樹種子從巴西偷運到位於倫敦的英國皇家植物園(Kew Gardens)。如今在其亞馬遜河流域的家鄉﹐橡膠樹的種植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因為當地一種名叫南美葉疫病的強大病菌已將那裡的橡膠樹消滅殆盡。就像當年馬鈴薯晚疫病菌度過大西洋那樣﹐南美葉疫病早晚有一天也會穿越太平洋給彼岸的橡膠樹帶來可以預見的巨大災難。

生物物種總會借助偶然事件或是有利的環境條件到處遊走。而哥倫布大交換就像一張生物互聯網﹐將自然界的每個部分聯繫起來﹐並以驚人的速度對其進行著改造。改造的結果可能更好﹐也可能更糟。

就像全球化進程本身那樣﹐其帶來的生物變遷結果也很難預料。就在巴西的橡膠樹種植園佔據了東南亞熱帶森林之際﹐一種原產自中國的豆類植物──大豆──正在亞馬遜河南部近八萬平方英里的廣袤土地上生根發芽﹐其種植面積幾乎相當於整個英國的大小。在巴西乾旱的東北地區﹐種著逾1.5萬平方英里的澳大利亞桉樹。而另一方面﹐如今澳大利亞的開拓者們正試圖將一種巴西的棕櫚樹──阿薩伊樹──引入當地﹐這種樹的果實一直被社會名流們奉為超級健康食品。

所有這些變化都將產生積極的經濟效果──比如大豆出口正幫助巴西成為農業大國﹐改變著該國邊遠地區無數貧苦農家的命運。不過如今還在進行中的哥倫布大交換所帶來的負面結果也很觸目驚心。美國的森林正被大量外來虫害和疫病侵毀:比如橡樹突死病﹐其致病菌很可能來自中國南部﹐和馬鈴薯晚疫病病菌同屬﹔花曲柳窄吉丁虫害﹐這種虫子可能是藏在船只集裝架里從中國北部來到美國的﹔還有白松皰鏽病﹐這種病來自西伯利亞﹐於1920年在美國西北部的太平洋西北地區首次被發現。

枯樹遍佈的森林很容易招致毀滅性的森林大火﹐而這往往是巨變的誘因。新的物種會迅速取代那些在大火中消失的舊物種﹐物種更替則將帶來無法預先獲知的後果。我們只有耐心等待才能知道,我們的後代未來將會看到什麼樣的風景。

如今的我們新聞版面被債務危機、最新電腦應用軟件以及中東動盪之類的消息佔據。但數百年後﹐歷史學家對我們這個時代的看法﹐可能正如我們開始看待當代西方世界的崛起那樣:不過是哥倫布大交換這本熱鬧大書所展開的又一頁新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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