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29日
資本主義可能很快要崩潰
日期:2014/05/09
由美國社會學協會編輯出版的《世界體系研究雜誌》(在2013年第2期刊發了康乃狄克大學學者格雷戈瑞•威廉姆斯對世界體系理論的主要創始人伊曼紐爾•沃勒斯坦的訪談。訪談從沃勒斯坦與英國歷史學家、《新左翼評論》主編佩里•安德森在學術思想上的聯繫與區別切入,追溯了沃勒斯坦學術思想的演進。沃勒斯坦指出,學術範圍內學科的劃分是當前資本主義世界危機的一部分。他高度評價1968年革命對現代世界體系的重要意義,指出現代世界體系必然崩潰,而實現新世界體系的力量來源於民眾。訪談主要內容如下。
近40年前的1974年,伊曼紐爾•沃勒斯坦出版了他的巨著《現代世界體系》的第一卷。同年,英國歷史學家和《新左翼評論》主編佩里•安德森發表了關於現代性起源的歷史巨著的前兩部分。這一出版的巧合,引起了很多對他們的宏觀歷史觀點的比較研究。值得注意的是,這兩位作者都是採用總體性方法研究問題的,而應用總體性方法就是堅持整體主義方法論。沃勒斯坦基於對世界體系構想的總體性,而安德森提倡總體化。這是一個有意義的對比。作為歷史體系,世界體系是有起點、終點以及可識別的地理邊界的封閉總體。總體化是開放式的,這引起了很多思考。在安德森看來,開始於古代的歷史並沒有一個明確的終點。雖然他們的著作都研究現代世界,但沃勒斯坦和安德森是在截然不同的意義上研究世界的。然而,他們都沒有宣稱自己的觀點是一種獨特的社會分析範式。而且,沃勒斯坦還聲稱世界體系是“一個需要爭論的範式”。
在20世紀70年代,沃勒斯坦和安德森熟悉了彼此的研究。他們互提關於著作的建議。安德森甚至接受沃勒斯坦的邀請,在賓厄姆頓大學講授了幾門課程。然而,由於分析單位的不同,他們對於世界歷史和當前重大事件的整體觀點存在著明顯的差異。與安德森不同,沃勒斯坦並不認為自己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還一直懷疑馬克思主義對資產階級革命的重視。沃勒斯坦認為,作為一個整體的資本主義世界經濟體系將會因其自身矛盾的積累而崩潰;而由於它的崩潰,個體和社會運動可能決定下一個或多個世界體系將如何運行。安德森認為,今天的資本主義是強大的,儘管它可能很快就要崩潰。
在我們的談話中,沃勒斯坦討論了他的世界體系觀的起源和含義。我們的談話從他對安德森的思考開始,追蹤了他的思想演變。接著,我們開始轉向了世界體系問題,而其在本質上原是屬於生態學(或世界生態學)的分析方式。在如今的4卷本著作中,沃勒斯坦的資本主義世界經濟體系對環境分析是否敏感,人們一直存在爭論。今天,沃勒斯坦指出:世界體系的觀點與環境史是彼此相容的,因為它正在整體論的傳統中發揮作用。換句話說,整體與組成部分是分不開的。經濟、政治、社會、環境不能彼此分開。這就是沃勒斯坦為什麼從歷史社會科學的角度入手,而不只是從社會學的角度寫起。
事實上,沃勒斯坦認為學術範圍內的學科劃分是當前資本主義世界經濟危機的一部分。牛頓科學鼓勵人們尋求不受時空變化影響的普遍規律。這種知識積累的通則式的觀點也廣泛存在於社會科學之中。然而,根據諾貝爾化學獎得主普裡高津的發現:看似永恆不變的規則也有其時空條件。沃勒斯坦認為,我們應在知識的各個領域接受不確定性原理。這不是因為我們收集證據有麻煩,而是因為世界體系危機的結果有多種可能。因此,他在著作中批判了這種牛頓式的假設:資本主義是一種天然的、非歷史的制度。沃勒斯坦甚至否認通則式的思維方法對資本主義至關重要的觀點--最顯著的是相信比較世界體系就能揭示世界歷史本質真理的思想(這樣的比較邏輯只適用於系統轉型時期,體系本質上是沒有規則的)。還有,沃勒斯坦沒有為了迎合通則式世界觀而放棄對歷史的獨特解釋。他拒絕讚美案例的特殊性,認為這種特殊性缺乏更宏大的概括力。在沃勒斯坦看來,世界體系分析打破了社會科學研究中固有的偏見。
在採訪的最後部分,我們轉到了1968年革命。作為哥倫比亞大學教授、特設專家組成員,沃勒斯坦曾擔任過政府與佔領大樓的學生之間的談判代表。後來,他開始意識到當年的運動是現代世界體系危機的徵兆。我們的訪談以這一內容結束是很合適的。沃勒斯坦相信,在全球社會劇變的當今時代,我們正見證資本主義的最後表演,看似很小的事件可能產生巨大的反響。現代世界體系的終結是必然的。無論它們將改善還是惡化人類的生存狀況,這些掙扎的最終結果在本質上是不確定的。
威廉姆斯:您與佩里•安德森在1974年出版了關於現代世界起源的主要著作,您覺得您和他寫作的主題是相似的嗎?
沃勒斯坦:我想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他正在撰寫關於現代世界的著作,而我也是,從這個意義上講,兩者是完全相近的。當他的兩卷和我的第一卷出版時,《紐約書評》上有一篇評論將我們相提並論。基斯•湯瑪斯稱我們的著作為“大歷史”。
威廉姆斯:你們的研究視野有些不同。他的敘述從古代開始,並從那裡向前推進。
沃勒斯坦:不,完全不對。他看到了歷史的階段性:資本主義在封建主義之後誕生。在這個意義上,他的觀點更接近經典馬克思主義。我猜想,他的觀點是對經典馬克思主義理論立場最好的歷史解釋。
威廉姆斯:您稱資本主義世界經濟體系的創立為“事件的偶然同時性”,意味著如果它沒有按照它實際經歷的方式發生,就完全可以被避免。安德森的歷史沿革雖然細緻入微,卻是目的論式的。您經常被人們稱作馬克思主義者,但您與馬克思主義的決裂是明顯的。
沃勒斯坦:是的,在他的理解中,這是不可避免的。準確地說,我認為這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主要區別。我反對歷史前進的必然性理論,這種理論是經典馬克思主義歷史理論的一部分,我稱之為正統。我不能肯定這些思想是馬克思本人的觀點。馬克思本人的觀點更為複雜。正統馬克思主義是政黨的馬克思主義:德國社會民主黨和蘇聯共產黨的馬克思主義。它實際上是恩格斯在馬克思逝世之後推出的,這就是經典馬克思主義。在我看來,將馬克思本人與經典馬克思主義協調起來是很困難的。但是,也有許多矛盾,在他的著作中存在諸多思想性矛盾,這取決於你想閱讀和強調的內容。
威廉姆斯:您是願意被當作一名激進分子,還是被稱為馬克思主義者呢?
沃勒斯坦:我非常願意被稱為激進分子,被稱為馬克思主義者則取決於你說的是什麼意義的馬克思主義者。我經常說,對於把我當作一名馬克思主義者有四種意見:有人說我是個馬克思主義者,但這是一件好事;也有人說我是個馬克思主義者,但這是一件壞事;也有人說我不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但這是一件好事;有些人說我不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這是件壞事。我知道是什麼人在爭論這些問題,但我不擔心這些爭論。對我而言,我在各種場合都講過:馬克思是19世紀最重要的社會科學家,我當然很樂意把他作為我的思想來源之一。馬克思是19世紀重要的思想家,可情況已經發生變化。他的著作中有一些在今天看來是錯誤的東西,你必須以他提供給你的東西來看待他。
威廉姆斯:我注意到安德森非常自由地認同馬克思主義。他認為馬克思主義的自由在於可以進行修正,而不論馬克思本人是否同意。可如果這樣對待一個美國讀者,他能答應嗎?
沃勒斯坦:在美國讀者中非常困難,在英國讀者中也很困難。再說,我們是在什麼時代討論這個問題?在歐洲,有一個時代,當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不僅是體面的,而且實際上是唯一體面的立場,但這種情況已經改變了。佩里把自己當成一名西方馬克思主義者,他寫了一些關於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東西,他的思想很大程度上來源於義大利人、德國人和法國思想家。從這種意義上講,他的觀點在許多方面是正確的。他以及《新左翼評論》從總體上來講在介紹這些思想方面發揮了主要作用,實際上他們把西方馬克思主義翻譯成了英文。他們認為這是他們的第一個主要貢獻。因為《新左翼評論》在歷史上可分為兩個時期。當然,這是在第一個時期。佩里從一種強烈的樂觀主義轉變為強烈的悲觀主義。2000年以後,這種轉變或多或少使他對寫作感到困惑。從那時開始,《新左翼評論》的口味也變得更為廣泛了。過去,我給這個雜誌寫過10篇文章。已經夠多了,我想這是我發表文章最多的雜誌了,除了我自己的《評論》雜誌。所以,我當然認為《新左翼評論》是一個屬於全球左翼知識份子的雜誌。這是它的特長,但它有一個學術基調:上面發表的文章都是嚴肅的文章。
威廉姆斯:你們都宣佈原來的計畫是出版4卷,這一點也相近。安德森的前兩卷在同一年裡出版了,您到目前為止已經出版了4卷,並計畫再寫幾卷。但在我看來,如果您打算再擴展幾卷,您最近的作品將包含最後的幾卷的內容。
沃勒斯坦:第4卷僅僅研究我所說的漫長的19世紀。在第4卷的序言中,我解釋了為什麼將有第5卷,也許還有第6卷、第7卷,如果我能活那麼長時間。這項計畫正在實施。為了達到全部的成效和目的,安德森的計畫遇到了障礙。他本來打算再寫一卷關於資產階級革命的作品,但他還沒有動筆。我認為他將來也不會寫,但這僅僅是我的意見,也是大部分人的意見。也許我不需要寫它,但如果這樣,著作就不系統,所以我想它應該以它應有的說服力呈現出來。
威廉姆斯:為什麼您認為,其他人也認為,安德森將不會完成那項計畫?
沃勒斯坦:是的,他開過資產階級革命的課程。他曾經一度在賓漢姆頓大學講過這方面的課,但從來沒有寫過這方面的文章。讓我這麼說吧,我並不認為資產階級革命這個概念很準確。但我認為他將很難證實在超過他和大多數人所列舉的典型案例(如英國、法國,也許包括美國)範圍以外資產階級革命的普遍性。我覺得這是不可行的。再說,他又是一個很聰明的人。你知道,他是全世界的人都認可的最嚴謹的作者之一。他還是為數極少的不讓你記錄他談話的人之一,絕對拒絕,因為他不希望沒有定稿的任何東西面世。他出版的兩卷最初是一卷。他的《新左翼評論》的同事們以書籍太厚等理由說服了他,於是他將一卷分成了兩卷。如果“資產階級革命”不是他確定的觀點,他將不會出版這方面的著作。他也不會刻意去做這件事。我一直有一種感覺:當我有95%的把握時,我就會將著作出版,而他必須有100%的把握。在許多方面,這是真正的嚴肅認真。但你能怎麼辦呢?即便如此,他已經出版了很多東西。
威廉姆斯:傑森•莫爾寫過一篇文章,文章中證實了您的“現代世界體系I”的一個生態要素。我數了一下,發現它就是13個彼此獨立的案例,這些案例證明環境的變化導致了您說的這個更大的結構性變化。我統計了氣候、饑荒、糧食、人口和木材等要素。您認為可以把它視作一部環境史著作嗎?
沃勒斯坦:是的,實際上,他的文章嚇了我一跳,因為當時我並沒有意識到我在第1卷裡寫了多少那方面的內容。但我不認為他是錯的,他根本沒有錯。我認為他正努力捍衛我的觀點,駁斥那些說我忽略了這些問題的人。他說不是,全然不是,它們是我正在做的事情的核心,他是對的。但我必須指出,在1971年,當我正在寫這本書時,我並不認為它是一本環境史著作。那時,沒有人研究環境史。它不是一個我正在使用的概念。但那時我正在使用“整體論”概念,對吧?所以,在我看來,它自然包括所有這些元素。
威廉姆斯:我看過您2002年的一個電視訪談節目,可以接聽觀眾打來的電話。有人打來電話,說了一些粗暴的話。其中一個人假想您是一個越南逃兵。您的反應是:“我並沒有試圖逃跑。逃跑對我來說太遲了,我正在朝鮮打仗。”另一個電話批評美國有線電視,建議應該請拉姆斯菲爾德或賴斯做客訪談。您發現那些攻擊有某種程度的底限嗎?公眾知道如何對付作為一類人的左翼嗎?
沃勒斯坦:從美國公眾的議論來看,人們認為我的立場過於激進了。我認為是中間派的,新聞界和媒體都傾向於將其界定為左派。所以,在你們大多數媒體眼裡,只有中間派對右派之說,而任何中間以左的人都是來自外星的。公眾不給左派一點合法性。並且這一狀況持續進一步右傾。在過去的三四十年間,對中間派的定位持續右傾。所以,如果人們認為奧巴馬是一個狂熱的社會主義者,我又能如何呢?
威廉姆斯:也許新聞媒體不都是這樣,但學術界也有這種情況。在某種意義上,當有人有意支援右翼時,情況不是更令人沮喪嗎?
沃勒斯坦:我總的看法是,要耐心地重複解釋我的立場。過一段時間,它開始深入人心。今天的人將不會重寫那些寫於上世紀70年代的廢話。但是,你知道,需要保持冷靜。過去三四十年的歷史已經證明了我的觀點。不是每個人都會認同這一點,但與三四十年前相比,今天認可這一點的人更多了。
威廉姆斯:您提到在世界體系研究中的兩種陷阱。一種是普遍的陷阱,研究人員假設世界體系是可以比較的。另一種是具體的陷阱,研究人員將整個世界想像為一個單一的體系。資本主義世界經濟真的是我們能使用的最大分析單位嗎?
沃勒斯坦:是的。今天我們有一個資本主義世界經濟體系。它覆蓋了整個地球,除此之外別無其他體系。這是新形勢。它的開始比現在略早一點。它開始於19世紀末,但它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出現的在既定的時間內全球唯一的歷史體系。這確實改變了很多事物。
威廉姆斯:為了使社會科學更容易被理解,並減少從一個領域到另一個領域的重複研究,您寫了很多關於開放社會科學研究的文章。這出自您20世紀70年代以來的著作嗎?
沃勒斯坦:當我看見很多評論是基於我意識到自己並不贊同的認識論假定時,我對認識論問題越發感興趣了。早在上世紀70年代晚期,我就開始對這些問題感興趣了,但我認為這也是在20世紀80年代,當時我第一次接觸到普裡高津。那是一個知識的突破點,然後我覺得人們不得不面對這一知識系統的知識危機,它是世界體系結構性危機的一部分。所以我開始寫這方面的文章,然後我參與組建基金委員會,並出版了著作《開放社會科學》。我要說我是在三個不同的領域寫作。其中之一是針對基本的認識論問題和克服兩種文化的概念。我認為這是一個新問題,這個意義上的“新”,僅僅追溯到18世紀中葉。這個問題在今天卻遇到了嚴峻的挑戰,但願今後20、30或40年裡這種挑戰不復存在。但這是一場大的戰役。很多人,甚至可以說大部分人,正在捍衛差異化的合法性。
威廉姆斯:您認為如果不是因為1968年革命,世界體系研究的發展有可能嗎?
沃勒斯坦:是的,它當然是一個主要因素,特別是為世界體系研究的誕生營造了氛圍。毫無疑問,因為它削弱了中間派的自由主義霸權。它還打開了各種關於被遺忘的民族問題的大門,如此等等。所有這些都使人們開始質疑古典政治經濟學的解釋。我早些時候有許多這方面的想法,不過思緒很混亂。
威廉姆斯:您的碩士畢業論文是關於麥卡錫主義的。這對您有幫助嗎?
沃勒斯坦:是的,在這個意義上,麥卡錫主義論文的重要性就在於它提出了這個觀點:政治右翼基本上分為兩類,即更複雜的保守派和實際的保守派。在那時,我依據賴特•米爾斯的研究做了分類。它對於理解美國政治的走向非常重要,但推而廣之,實際上在這個世界的許多地方,它仍繼續適用。我所描繪的“麥卡錫主義和保守派”的戰鬥在今天的美國共和黨內仍在進行,在茶黨之類和更典型的保守當權派之間也在進行。
威廉姆斯:您過去曾經把自己描述成社會科學的異端。有沒有一些關於您在哥倫比亞大學或者哥倫比亞大學社會學的事情,這些事情使您的思想更容易被人們接受?它是否達到了常人難以達到的水準?
沃勒斯坦:是的,當然是。我是哥倫比亞大學社會學的產品,但我也是一個異端。20世紀50年代哥倫比亞大學社會學是全球社會學的中心。哥倫比亞大學認為自己是世界社會學的中心,社會也承認這一點。它有學術支撐點。但在那個框架內,他們是比較包容的。所以,他們包容了我,因為我是一個很好的學者,而且是這個大家庭的成員。但是,許多年以後,拉紮斯菲爾德評價我和特裡•霍普金斯是“國王陛下忠誠的反對派”。他給予這麼高的評價僅僅是因為1968年危機和1968年危機的政治活動,而不是因為我的學術思想。它部分受到我的學術思想的影響,但無論如何,不是因為我寫的東西。
威廉姆斯:是因為您擔任的職務?
沃勒斯坦:哥倫比亞大學社會學系被分開了。在被佔領的大樓裡,社會學系研究生占的比例最大。羅伯特•默頓和拉紮斯菲爾德在1968年經歷了他們一生最主要的戰鬥。默頓的立場是極端保守的,我參加了特設專家組,如此等等。在當時,一切情形都是很緊張的。
威廉姆斯:您認為您在1968年的親身經歷與世界體系思想之間有直接聯繫嗎?
沃勒斯坦:是的,我當然認為1968年危機使我對一系列問題形成了具體的觀點。所以,毫無疑問,我認為它是一個重大事件,在我的一生中,也在我的檔案中,同時它也是世界集體檔案中的重大事件。你明白嗎?在我看來,它是一個重大事件,這是我真正成為異端的地方,它是20世紀最重大的歷史事件。它使俄國革命相形見絀,也使1989年事件相形見絀。在對世界體系的影響方面,它更為重大。但是現今的人們試圖把它的重要性壓下去。
威廉姆斯:因為他們認為這個事件與其他事件不是同樣重要嗎?
沃勒斯坦:是的,有各種各樣的原因。這取決於正試圖貶低它的人。我指的基本上是它被當作一時的瘋狂,或者因為消逝而無關痛癢,然後被其他事件替代。
在我們今天來看,1968年不是一時的瘋狂,實際上它一直存在著。例如,在1989年,抗議者們也憎恨現代世界體系的權勢人物。世界上最近發生的社會運動(包括阿拉伯之春、佔領運動以及巴西、保加利亞、智利、希臘、西班牙的暴動)一直保持著這種不滿情緒。在沃勒斯坦看來,這些運動是一個體系處於自我毀滅邊緣的可預料的結果。
資本主義世界經濟體系已經超越了它的前輩,它通過擴張覆蓋了全球。在沃勒斯坦看來,在平等的名義下維持著極度的不平等方面,它也是獨一無二的。然而,如同所有的歷史體系,現代世界體系將不可避免地畫上句號。500年來,擴張一直是它的生命線:在社會動盪時期,適度的讓步可以通過向外擴張得到補償。今天,資本主義已經耗盡了擴張的空間。社會運動的壓力不可能在不威脅利潤最大化基本原則的情況下得到緩解。正如沃勒斯坦所指出的,當利潤下降時,工廠已經失去了“逃跑”的選擇權。
在沃勒斯坦看來,這些運動也提出了對我們知識體系的質疑。20世紀的社會科學是偏向男性、歐洲人和資產階級的。反過來,社會科學研究則假定經濟、政治、文化的發展是以歐洲和美國為樣板的。發展的階段性觀念被用來掩蓋幸福的關聯性本質:少數人的舒適和奢華基於多數人的苦難。完全不同的社會和政治環境在這種觀念(這樣的民族需要更多而非更少地與特權相互作用)下被合理化(或者甚至被譴責)。在擴張時代,這種解釋對很多人而言還是貌似合理的。但隨著世界經濟體系由於不堪重負而崩潰,這種階段性思想失去了公信力。
1968年提出來的資本主義擴張和知識積累的問題遠沒有被取代,也沒有解決。資本主義滅亡之後,下一個世界體系可能是平等主義的。這樣一個體系在過去從來沒有出現過,使它變成現實的力量來源於普通民眾。
沃勒斯坦認為,我們生活在一個不尋常的歷史時代。在社會穩定的時期,個人幾乎沒有機會改變他們的環境。但當世界體系陷於混亂狀態,人們也許會創造它的替代品。1968年的世界革命昭示著我們生活在這樣一個不穩定的時期。這也許會給人們帶來希望,儘管勝利對於不太富裕的人來說是遠遠沒有保障的。當被問及對未來是悲觀還是樂觀時,沃勒斯坦有一個“標準答案”:“一半對一半,這取決於我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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