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7日

負福利、零福利VS低福利、高福利



來源:華爾街日報
日期:2013/05/07 07:18

編者按:2013年3月,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秦暉的新書《共同的底線》出版。3月底,在秦暉的家中,華爾街日報中文版主編袁莉對其進行了深度訪談,探討了中國的左派和右派、中國的負福利模式、不匹配的政府權力和責任、赦免和清算的邏輯、中國模式和全球化以及改革和革命的邏輯等理論和現實問題。本文是訪談的第二部分《負福利、零福利VS低福利、高福利》,內容經過刪節和編輯,並未經秦暉本人審閱。

袁莉:您說的政府的責任應該怎麼理解?

秦暉:所謂責任就是我們要政府做的。這個責任的意思絕不是說皇恩浩盪,政府做了一點我們就要感謝,他不做我們也不能跟他要,那不叫責任。

中國不能說以前沒有福利,很少──像蘇聯福利比我們多得多──但也是有一點的。以前中國舊體制下的福利嚴格來說它不是民主國家意義上的福利,因為第一給不給得看他愛好,你是不能要的,如果他給你那是皇恩浩盪,但是如果他不給你,你也不能要。最典型的就是三年困難時期,那個時候政府如果給你發了饅頭,你就得感謝,而且要哭要感謝毛主席多大的恩情,但是如果你餓死了,你也不能埋怨他。



假如是這個皇恩浩盪式的福利,那皇恩肯定是給對皇上有用的那些人,所以這種福利的另外一個特點就是它往往給強勢者的多,給弱勢者的很少,就是說它是從上往下給福利,強勢者在什麼方面都是佔便宜的。初始分配他佔便宜,二次分配他還佔便宜。而弱勢者是各種分配都吃虧的,初始分配本來就低,二次分配他再吃虧,或者根本就沒有。像以前的公費醫療,大部分農民都是沒有的,主要是幹部有。

袁莉:現在也還是很少。

秦暉:對。現在已經比以前好一點了,但還是很少。如果你把福利折成收入,就是比較二次分配以後的收入,你會發現比初始分配更不平等,這也是非憲政國家的一個特點。憲政國家就不可能是這樣的,憲政國家有高福利和低福利的區別。比如說像歐洲很多國家,它是高福利,所謂高福利有兩種含義,一種就是幫助弱勢者的力度比較大,另一種不是幫助力度大,而是覆蓋面比較廣。像醫療保險在很多歐洲國家,包括英國都是全部覆蓋的,但是在美國就只覆蓋了18%的人,可美國雖然只覆蓋了18%的人,但是這18%的人的確是弱勢的, Medicaid、Medicare就是針對要麼是很窮的人,要麼是……

袁莉:上年紀的,65歲以上。

秦暉:對。美國各州還有一些健康紐約這一類的(福利),也是按照這種標準來的。而中國是正好相反的,在改革以前公費醫療也只有百分之十幾的人能享受,但是那百分之十幾的是最高層的人。

關於“來來往往”

袁莉“來來往往”專欄嘗試用西方人熟悉的語言與語境寫中國商業文化。專欄每兩周在《華爾街日報》報紙及網絡版以中英文雙語同步發表。專欄作者袁莉2004年在紐約加入《華爾街日報》,先後擔任記者和專欄作者。她2008年回到北京擔任《華爾街日報》中文網主編。袁莉畢業於哥倫比亞大學和喬治﹒華盛頓大學,並曾在新華社擔任編輯以及駐泰國和阿富汗記者。歡迎讀者發送郵件至li.yuan@wsj.com或在評論欄中發表評論和建議,也可以在新浪微博上追蹤她。袁莉:那百分之十幾是指城市居民嗎?

秦暉:改革以前,說實在的只有職工有,連城市的職工家屬都沒有。當時城市的職工家屬有一種類似於合作醫療一樣的保障,但國家是不投錢的,就是互助式的那種。今天的情況,我看過一個數據,江蘇省在2007年時,八千萬的人口裡,全額公費醫療只有14萬人享有,那就是一定級別的幹部了。它一年的醫療基金達到6000多塊錢,那時江蘇省農民的新農合應該是全國搞得最好的了,當時溫家寶說,新農合每個農民應該達到50塊錢,它已經達到75塊錢了。

袁莉:超過了50%。

秦暉:對,超過了50%,這已經是全國最先進的了,它的覆蓋率是95%,也是全國最高的。但還有一些人是根本沒有的,即使有的也就給了75塊錢,而那些幹部,相當於他們的90倍。但就初始分配而言,他們的工資並沒有農民收入的90倍,也就是說加進這個東西以後,他們的差距反而擴大了,不是變小了。

住房也是一樣,像歐洲很多國家,福利房的比重比較大,尤其是北歐很多人都住國家的房子,美國就很少很少。美國所謂的public apartment,後來因為很多都變成貧民窟,治安也很糟糕,所以上世紀80年代以後就不怎麼提倡發展這個東西了。我看見一個材料說美國住public apartment,拿租房券、房租補貼這一類的,只有10%不到的人。

中國以前能夠分房的人有多少?其實也不太多。農民肯定是沒有人給你分房的,城裡街道工廠普遍是不分房的,大企業說是分房,你往往是排幾十年都排不到的。那時候一般的工人老實說是很難分房的,大部分都住在集體宿舍裡頭,能分房的人不會超過10%,可是那10%是反過來的。美國從來不會給總統分房的,但是可以給失業的黑人分房,當然這個數量也很少了。美國絕大部分地方申請public apartment的條件,很重要的一條就是你要是失業的,後來有人就說,我是在業的,但是收入低行不行?現在很多州在討論這個問題,大部分州還是不允許的。

袁莉:美國人肯定不願意,很多美國人最怕自己交的稅給別人花。

秦暉:所以這是個典型的低福利國家。但是中國正好相反,分房的全都是有單位的人,而且基本上是官。假如你沒有單位,不要說分房,連你自己蓋個房子都是違章建築。中國是禁止貧民窟的,你是窮人是不準有窟的,如果有窟那就是違章建築,就要受到城管的暴力制裁的。國家不僅不給你福利,連自由都沒有。住房無非就是這樣,如果你是自由放任,那你就允許他們蓋貧民窟,如果你是福利國家,那你就應該給他們提供保障。

中國實際上這兩者是都不允許的,所以我說這就叫做“負福利”,它既不是高福利也不是低福利,而是一種相反的福利,它會增加不平等。對於這樣一種狀況,自由放任和福利國家的爭論有什麼意義呢?民主國家有誰會讚成負福利呢?

在這種背景下,無論是左派還是右派,其實都可以發揮作用的。假如我是反福利的,那麼我首先就應該指責統治者的福利,而不應該去指責老百姓的福利,因為老百姓根本就沒什麼福利;如果我是一個左派,我主張中國應該有更多的福利,那麼我應該特指這個福利就是給最窮的人,我不能允許公務員什麼的去擴大福利。如果這兩種人都能發揮作用,那中國就逐漸正常了,因為中國首先就會變成零福利。

雖然像江蘇那種情況還是負福利,還是擴大不平等的,但這也是改革帶來的一種進步,為什麼說它是進步呢?因為雖然是負福利,但是負的程度沒有以前那麼高了。以前農民一分都沒有的,現在不管怎麼說,還有了75塊錢。以前可能是“負高福利”,現在變成是“負低福利”。

負低福利其實是朝零福利在發展,所謂零福利不是沒有福利,而是那個福利對不平等不起作用,它既不是擴大不平等的,也不是縮小不平等的。如果我們改革朝這個方向推進的話,它最終就會變成零福利,進一步發展它就會變成正福利,到了正福利的時候才有高福利和低福利的爭論。如果中國的福利變成正的了,那我們左派右派就可以爭一下,到底是把這個正福利提到像瑞典那麼高,還是像美國就那麼一點點就行了。

可如果是在負福利條件下,這種爭論是沒有意義的。怕就怕什麼呢?怕就怕用的力度是相反的,比如說你講減福利,首先就減掉老百姓的福利,當官的福利他不允許你減的,但是如果你講加福利,他就加到當官的頭上,這樣的話你不管是左還是右,你不是幫倒忙嗎?

最典型的就是保障性住房政策,按照我的說法,它有兩個最大的弊病。一是所謂的“經適房優先公務員”,實際上就是變相給他們蓋大房子,經濟適用房動不動就兩三百平米,而且只有公務員能夠買,明顯就是給當官的搞的,就是給當官的聚斂財富。你想現在的房價那麼高,給他兩百平米,那比任何國家的高工資都要高得離譜了,還說我們公務員是低工資,這怎麼可能呢?但另一方面,絕大部分城市的廉租房都是要有戶口才能申請,也就是說新移民,真正的農民工是享受不到的,如果是這樣的話就沒有意義了,因為老市民中說實在是沒有多少需求的。這個不光是中國,全世界各國城市裡頭的窮人基本上都是新移民,都是一進入城市以後就是窮的。

一般來講,城市窮人就是進城不久的那些人。如果說保障性住房不管他,所謂的廉租房不給農民工,經適房優先公務員,那這不就是典型的負福利嗎?所以,在保障房問題上,如果我是個左派我就不能一般意義上提倡保障性住房,我就得說保障性住房就是得優先給農民工,而且尤其不能給公務員;反過來講,如果我是個自由放任論者,那我就認為,公務員就該去買房,憑什麼福利國家的弊病首先就反映在你的身上,你們當官的體現了福利病的最典型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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