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13日

李佛摩爾之死:生命本質的非理性之迷

1940年11月,傑西·李佛摩爾在曼哈頓的一家飯店大醉之後,給他的妻子寫了一封信,信的結尾是這樣一句話:"我的人生是一場失敗!"然後,李佛摩爾在飯店的衣帽間裏,用手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據說,他身後留下的財產不足10000美元。一個曾經在股票、期貨市場數次大起大落,賺得過幾千萬美元,也同樣虧損過比這更多數量的財富,創造了一個又一個經典交易神話的傳奇人物;一個寫過《股票作手回憶錄》、《股票大作手操盤術》這樣流芳百世的投機經典之作的交易大師,怎麼結局如此悲涼和淒慘?

天分與勤奮造就了李佛摩爾的傳奇故事,而這個故事的結局卻是如此的離奇和荒誕。李佛摩爾的死,令多少投機領域的年輕人痛心疾首、扼腕歎息,並由此感到前途灰暗。

一位網友的感慨與我心有戚戚也:

無數個夜晚,當我立志把投機作為我人生最大的選擇時,在我的心頭總揮不去這樣的疑問:1929年的李佛摩爾不是聲望遠播,深具統治力、影響力了嗎?為何十年後,他不是更偉大了,而是自殺了呢?當時的他是如此的強大,相信很難有人能從外部來撼動他,究竟是什麼導致了他的失敗?

作為一個投機客,他的天分與成就,驕傲如我不敢望其項背。絢爛奪目的一顆巨星隕落了,一尊我心中的神廟轟然倒下了!走時的寧靜仿佛只為注解他曾說的一句話:"你可能是一時的國王,但你永遠無法打敗市場。"

1、 李佛摩爾之死的哲學解釋--自殺源于對人生和投機事業的內在絕望。

很多朋友曾經問過我,投機天才李佛摩爾為什麼最後會走向自殺之路?

剛開始時我對此不以為然,覺得這個問題根本沒有討論的必要。根據公開報導的一些資料,包括家族精神病史、妻子不忠、破產等都對李佛摩爾之死產生了深深的影響,當時我以為大約是這些偶然因素導致了李佛摩爾的自殺行為,後來看了20世紀存在主義哲學家加繆的《西西弗神話》,雖然關於西西弗的人生是否是幸福的,我和加繆的態度並不完全一樣,但是他的思想對我理解李佛摩爾的自殺頗有啟發,我也因此對李佛摩爾之死有了更深一層的體會。

毫無疑問,由破產引起的一系列事情和李佛摩爾最後的死是有關係的。我們可以設想一下,假如最後十年李佛摩爾在投機市場的結果是另外一種情形,很可能就不會出現這一慘劇。但是,在李佛摩爾的一生中,破產的發生遠不止一次,在他的人生舞臺劇中,他曾經多次體會過從輝煌耀眼的成功到一貧如洗、窮困潦倒的失敗過程。每一次他都憑著自己的天賦、智慧和頑強的意志,走出困境,東山再起,而從來沒有被真正徹底地擊倒過。從一個投機者的角度看,應該說,像李佛摩爾這樣經歷了大風大浪,心理承受力非同尋常的人,破產不會直接導致他的自殺,他自殺的根本原因,可能是在他的內心深處隱藏著某種更為深刻的東西。

加繆說:"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自殺。判斷生活是否值得經歷,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學的根本問題。"

加繆給我們描繪了這樣的一幅圖畫,來解釋他的人生哲理:風塵僕僕的西西弗受諸神的懲罰把巨石推上山頂,而石頭由於自身的重量又重新從山上滾下山去,西西弗又走下山去,重新把石頭推上山頂。

諸神認為再也沒有比進行這種無效無望的勞動更加嚴厲的懲罰了。但是西西弗堅定地走向不知盡頭的磨難,他意識到自己荒謬的命運,但是,他的努力不復停歇,他知道他是自己命運的主人,他的行動就是對荒謬的反抗,就是對諸神的蔑視。

西西弗是個荒謬的英雄,他以自己的整個身心致力於一種沒有效果的事業。

在加繆看來,西西弗對荒謬的清醒意識,"給他帶來了痛苦,同時也造成了他的勝利"。他爬上山頂所要進行的鬥爭本身就足以使一個人心裏感到充實。應該認為,西西弗是幸福的。

顯然,按照加繆的人生哲學,沒有任何一種命運是對人的懲罰,只要竭盡全力就應該是幸福的。人有精神,但還有至關重要的身體,精神依靠身體去窮盡現在的一切,體驗生活的全部。人類的高貴之處就是在這毫無意義的世界裏重新獲得其地位。

所以,完全沒有必要消除荒謬,關鍵是活著,是要帶著這種破裂去生活。對生活說"是",這實際上就是一種反抗,就是賦予這荒謬世界以意義。自殺是一種逃避,它想消除荒謬,但荒謬卻永遠不會被消除。加繆反對自殺,他對生活充滿愛戀,和西西弗一樣,他迷戀蔚藍的天空,遼闊的大海。他要窮盡這一切,他要對生活回答"是"。

加繆曾經是二戰以後一代青年的精神導師。他明知不能根除世上的邪惡,面對註定是悲劇的人生,面對無情無義的荒謬世界,卻仍以西西弗下山的堅定步伐走向荒謬的精神,激勵受到嚴重心靈創傷的戰後一代。

《西西弗神話》詠唱的的確是一首"含著微笑的悲歌"。
但是,西西弗真的是幸福的嗎?西西弗在地獄中徒勞無效的勞動的行為動機真的有價值嗎?應該說,西西弗的命運畢竟是一個悲劇。他對死亡的躲閃,依靠的是一種希望。西西弗之所以遭受著巨大的痛苦卻依然活著,並不完全是因為生活本身的意義和價值,他是為了某種偉大的思想而生活。這種思想超越了生活,使生活昇華,賦予生活某種意義,但同時,它在一定意義上又背離了生活本身。

作為一個天才的投機客,在李佛摩爾起起落落的人生中,我們是不是也可以看到非常類似西西弗的形象?看到這樣一幅畫面:一張痛苦扭曲的臉,一個緊張的身體千百次重複一個動作:搬動巨石,滾動它並把它推之山頂。緊貼在巨石上的面頰;落滿泥土的肩膀和雙腳;完全僵直的胳臂以及堅實的雙手。經過努力之後,眼看著目標就要達到了,可是西西弗卻一次一次看到巨石在幾秒鐘內又向著下面的世界滾下去,而他必須把這巨石重新推上山頂。他不得不重新向山下走去……

幾十年的交易生涯中,李佛摩爾的命運似乎也是這樣:一次又一次地從一筆小錢開始,通過在股票、期貨市場頑強努力的拼殺搏鬥,最終積累了成百上千萬美元。但是,一次又一次,因為各種各樣必然或者偶然的原因,稍不留意,他又迅速失去這些辛辛苦苦賺來的財富,陷入破產的境地,重新品嘗失敗的痛苦。

一個人在贏和虧、成功和失敗、希望和絕望之間一次一次地輪回和搖擺,他的精神和物質生活,不斷地重演著從谷底到高峰的歷史怪圈,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心境呢?這也就是筆者把這本書書命名為"獨自徘徊在天堂與地獄之間"的原因。其中的無奈、絕望、痛苦、沮喪的感受,也許只有一個親身在投機市場打滾多年的人才能真正體會個中滋味。

在早期的投機生涯中,李佛摩爾的內心深處,一直對投機結果的最終成功抱有堅定的信念和希望,他對自己的未來是樂觀的。這也許和他在對賭行的屢戰屢勝、少年得志、早期出色的戰績、被人譽為交易奇才等不無關係。他也確實擁有令古往今來所有投機者豔羨的交易天賦和市場洞察力。無論在交易中處於什麼樣的困境,他總是能轉危為安、重新崛起。

從20世紀初期到1929年的20多年時間中,李佛摩爾在投機市場贏得了非常顯赫的聲名,擁有廣泛的影響力。以致於只要有一條他在賣空的傳聞,就會使某一種股票價格下跌。他的名字也經常被登在報紙的頭版頭條。

在李佛摩爾的投機生涯中,暫時的挫折,緊接著的往往是一次更大的勝利,這使李佛摩爾更加執著地投身于這種戰勝市場的遊戲之中。在多次東山再起之後,李佛摩爾對失敗的判斷明顯帶有過多的樂觀主義色彩,自信空前膨脹。有人說:李佛摩爾式悲劇可能正來源於他的天才,少年得志的張揚,歷盡磨難,東山再起的豪邁,統統化做了一個強烈的信念:人定勝天。

李佛摩爾曾經不只一次說過,他是把投機活動作為畢生事業追求的人,從某種意義上說,投機就是他生命的全部。

也許,正是因為受這種思想的支配和影響,1917年、1929年,李佛摩爾連續2次在投機市場賺了幾百萬、幾千萬美元,功成名就以後,並沒有選擇急流勇退,也不是只拿一小部分的資金繼續在市場交易,還要把全部身家性命壓在市場之中。因為對他來說,生命就是投機,投機就是生命。

問題是複雜的,沒有這種執著和敬業,也許就沒有李佛摩爾以前的出色和輝煌。但是,這種思想傾向如果過於執著,也是危險的,也隱含著他以後不幸的結局。

有人說:一個富有想像的人,在他的生活中,總是看到自己的生活具有傳奇色彩,這就決定了他的生活方式:與其說他想創造美好的生活,不如說他想使他的生活成為一個美妙的故事。

李佛摩爾意識到了自己深刻的交易思想和無與倫比的市場洞察力,足以戰勝任何市場變化的詭譎風雲。但是,也正是這一點,卻卻又是一個陷阱,一個他自己構築的人生陷阱。他對投機事業的狂熱和癡迷,在一定程度上,使他背離了生活本身最真實、最基本的現實性的一面,背離了人首先得活著這個最基本的常識。投機活動並不是生活的全部,投機成功只是人的幸福的一部分。而在李佛摩爾的世界裏,當他無意中把投機活動的輸贏視為他全部生命的意義所在時,生活的意義一下就變得狹隘,他眼中的世界也被禁錮了。 一旦投機失敗,就意味著他人生的徹底失敗。

1930年,在李佛摩爾的人生和投機事業到了最高點以後,他開始走下坡路。

1931年底,他財產的半數不見了。

1933年,剩下的另一半也不見了。

李佛摩爾在一些幾乎是必勝無疑的生意上,輸掉大約3000萬美元以上。

如果李佛摩爾是一個絕對理性的人,如果他在後來的交易中,能嚴格地按照以往的市場認識、交易策略、風險控制從事投機活動,他的結局絕對不應該是破產。但是,世界上本來就不存在什麼絕對理性的人。人的本質中永遠蘊涵著非理性的一面,那是不可能徹底根住的。在某種意義上說,我們的理性很像是一個看家護院的管家,他可以非常自如的應對來自外部的挑戰,但是,面對後院這個非理性的家賊,他並沒有足夠的權威性和控制力。

在李佛摩爾生命的晚年,他曾經考慮過這個問題。在《股票大作手操盤術》中他談到過,有人問,"你有這麼豐富的經驗,怎麼還讓自己幹這種蠢事呢?"他說:"答案很簡單,我是人,也有人性的弱點。"

李佛摩爾的天分、智慧和努力,從他一次一次地從市場中獲得成百上千萬美元的輝煌戰績中,完全可以得到完美的證明。所以,在某種意義上,我們毫無疑問的可以說,李佛摩爾不是被市場打敗的。但是,交易本來就不僅僅是和外在的市場搏鬥,更艱難、更令人畏懼的一點,往往是,成功的投機者需要戰勝自己、戰勝自我的本能和情緒等人的內在非理性因素。

李佛摩爾的理論和思想無疑是深刻的、高明的,但是,在20世紀30年代,所有的這一切,在他內心的自負、貪婪、恐懼、僥倖的人性、人的心理面前,變得那麼的蒼白無力,幾乎一錢不值。人的本質的非理性一面,在和理性面對面的直接交鋒中,很長時間占主著主導地位,李佛摩爾終於又被他自己打倒了。

希望總是和絕望、自信總是和自卑陪伴而生的。即使像李佛摩爾,這種一次次的成功和失敗的無窮迴圈,最終也會讓他對未來失去幻想與光明。他也會覺得自己是市場的陌路人,是一個無所依託的流放者,最終喪失了對未來世界的希望。

人生的晚年,李佛摩爾是那樣的鬱鬱的不得志、悲慘而淒涼。投機市場的杠杆效應,放大的不完全是帳戶的資金和風險,更是人生的成敗得失。一個人用5倍的杠杆,他就承受了常人5倍的痛苦和喜悅,絕望和幸福。用10倍的杠杆,他就承受了常人10倍的痛苦和喜悅,絕望和幸福。所以說,李佛摩爾的股票、期貨生涯,既是濃縮的人生,更是放大的人生。很多時候,那種銘心刻骨的無助和孤獨感,是一般人無法完全體會到的。

在經歷了極度快樂和痛苦的往事以後,李佛摩爾終於產生了對戰勝自己的悲觀絕望,對戰勝市場的厭倦。無法掙脫的建立在人性的非理性因素之上的個性,註定了李佛摩爾是個充滿悲劇色彩的人物。

對李佛摩爾自殺時的心境,我的一個朋友有一個非常精彩的比喻:

一個人一輩子如果只做這樣一件單調的事:把一堆散落在地上的磚砌成牆,然後,又把砌好了的牆重新推倒,再把它砌成牆,這樣無數次地重複。長此以往,即使是一個意志力極為堅強的人,也會對生命產生一種徹底的厭倦,進入一種絕望的境地。

這種說法和《西西弗神話》中的畫面是相似的。如果說西西弗意識到了生活的荒謬以後沒有選擇自殺,以一個中國人的眼光看,是一種阿Q式的逃避。李佛摩爾則作出了另一種選擇,更願意一了百了,直接面對死亡,通過自殺來逃避,或者說解脫。

1929年,和李佛摩爾同時代的投資者格羅克·馬克斯,在大崩盤中一天就損失了25萬美元,他說過一句帶有黑色幽默的話,道出了市場交易極為殘酷的一面:"經過個人奮鬥,我終於從一無所有轉為極端貧困。"

當年意氣風發,手中擁有幾千萬美元的投機天王李佛摩爾,恐怕做夢也不會想到,10年以後,這句話竟然會真真切切地應驗到他的頭上。

在成和敗、富和窮、貴和賤之間,永遠是那樣的迴圈輪回,這是李佛摩爾的宿命?還是投機市場中所有人不可避免的必然的悲劇命運?

人是一種複雜的動物。每一個人的人生哲學不會完全一樣,人生態度也是千差萬別。顯然,李佛摩爾無法像西西弗那樣,在意識到了自己荒謬的命運以後,依然堅定地走向不知盡頭的磨難。他也無法接受這樣的一種觀點:生命的意義在於過程,無論你是快樂的、不快樂的。所以,他選擇了自殺。

哀莫大於心死。在人生的最後幾年,李佛摩爾放棄了掙扎和努力,再也不願意繼續玩他自己過去那種非常嫺熟的拿手好戲:在幾個活躍的交易市場,魔術般地把一筆小錢再一次累積成數目不小的財富。

在某種意義上講,李佛摩爾的自殺,源於他對投機事業、對這樣的生活產生的厭倦,對人生和投機事業的內在絕望。自殺,就是承認自己被投機市場超越,承認大多數人並不理解投機市場。既不可能戰勝市場,更不可能戰勝自己。

有人說:用自己雙手結束自己生命的人,就是至死仍憑其情感行事的人。言之有理。李佛摩爾的自殺和他30年代的破產應該是同一個原因--他的個性和人格的缺陷,也就是人類本質的非理性方面的原因。

這一點,李佛摩爾可能也意識到了。所以,李佛摩爾在遺書上無奈並絕望地承認:"我的人生是一場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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